用小说法,而以记史

《说史记:小说一样的历史》 杨早　著 后浪|北京联合出版公司

鲁【lǔ】迅在《中国小说史【shǐ】略【luè】》中评《聊斋志异》是“用传【chuán】奇法,而以志怪”,意思是【shì】蒲松龄是用唐传奇的写法,来叙【xù】写六【liù】朝【cháo】志怪的【de】题材。同书评唐传【chuán】奇云:“叙【xù】述宛转,文辞华艳【yàn】,与六朝之粗【cū】陈梗【gěng】概者较【jiào】,演进之迹甚【shèn】明【míng】。”倘以“叙述宛转,文辞华艳”八【bā】字来【lái】评《聊【liáo】斋志异》,确实也很贴【tiē】切。纪晓岚看不惯蒲【pú】松龄的地方,怕也【yě】在这里【lǐ】:蒲松龄把子虚乌有的事【shì】写得太细密、太逼真,不可【kě】能【néng】是从乡野村老那里【lǐ】听来的故事转述,里面灌注【zhù】了作者自己【jǐ】无【wú】限的【de】想象【xiàng】力。

莫【mò】言说他继承了蒲松龄的【de】传统,论者多集【jí】中于【yú】研究两人同【tóng】致力于民间故事【shì】的挖【wā】掘,而忽略【luè】了“叙述宛转,文辞华【huá】艳”的一脉相承。其实再溯源头【tóu】,就【jiù】该是【shì】“无韵【yùn】之离骚”《史记【jì】》。司马迁写鸿门宴,写荆轲刺秦,三翻【fān】四叠,动人心【xīn】魄,实开【kāi】唐传奇之先【xiān】河。王小【xiǎo】波重【chóng】写【xiě】唐人故事,从《甘泽谣》《无双传》《虬髯客传》抓取情节【jiē】人物【wù】,更是将【jiāng】古今熔于【yú】一炉。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前面的帽子很大,罗列名家,好像【xiàng】他们跟【gēn】《说史记》有什么关联。其实【shí】没有。我只是想说,有时“故事【shì】”(story)和小说【shuō】(novel)的区别,或【huò】许就在于【yú】细节之多寡、进【jìn】程【chéng】之平【píng】曲、想象力之有【yǒu】无【wú】。

曾自【zì】况《野史记》是“用新闻【wén】法【fǎ】,以写掌故”,古今笔【bǐ】记掌故,多是千篇一律的第三【sān】人称【chēng】全【quán】知视角,像纪晓岚这种【zhǒng】自【zì】命严【yán】谨的作者,恨不得【dé】每则【zé】笔记都道明出处,会不自觉地使用【yòng】限制视【shì】角,也就会【huì】留下供【gòng】读者想象的空白。这是《阅微【wēi】草堂笔【bǐ】记》的好处。而我有意【yì】识地改用一【yī】些新【xīn】闻的写法,因【yīn】为新【xīn】闻可以选择从不同在【zài】场者的视角进入一个故事,也可以用口【kǒu】述实【shí】录的形式,这就让掌【zhǎng】故的写法丰富起来。

到了《说史记》,我就在想:要不要【yào】有意识地再往【wǎng】前【qián】跨【kuà】一步【bù】?掌【zhǎng】故还是短小,适合一个截【jié】面或片段,有时不得【dé】不用“快【kuài】进”的方【fāng】式【shì】,也很难有【yǒu】细节的描写。如果写【xiě】得再长一些,耐【nài】下【xià】心来慢【màn】慢进入人【rén】物【wù】与故事【shì】,或许能获得更多元【yuán】的表达、更现场的感觉。

可是这样一来,难度何止【zhǐ】倍增。因为这些故【gù】事本已经过了【le】史书的【de】锤炼与浓缩【suō】,仿佛【fó】一片新鲜的【de】牛羊肉【ròu】,已【yǐ】经风干日晒成可卷可藏、费【fèi】牙【yá】费【fèi】劲的肉纸,再要将它泡【pào】在水【shuǐ】里【lǐ】,想复原成【chéng】能炒能【néng】炸的肉片、肉丁,且不说能做到多高的还原度,水从何来【lái】?无非就【jiù】是各种【zhǒng】史料的拼合剔取,再【zài】就【jiù】是作者的“历史想象力”了。

历史需不【bú】需要【yào】想象力?人言人殊。常常需【xū】要给别人讲【jiǎng】一个道理【lǐ】:史料不是历史,对史料的阐述才是历史。一堆断烂朝报,要连缀拼接成一段看似【sì】完整的历史,想象力【lì】必【bì】然要参与其间。人们【men】常说追寻历【lì】史真相,其实【shí】得到【dào】的只【zhī】是【shì】某种【zhǒng】对历史的解释,当然有高下精【jīng】粗之别,但“真【zhēn】实”只是,用章【zhāng】太【tài】炎的话说【shuō】,“古人之虚言”。

从【cóng】这【zhè】个角度上说,历【lì】史与小说,同属叙事,它们之间并【bìng】没有一道不【bú】可跨【kuà】越的【de】藩【fān】篱【lí】。《史记【jì】》就是兼二【èr】者之美——这也是纪传体的特色,要【yào】写活人物【wù】,就不可能不运【yùn】用文学的手法。即使是编【biān】年体,一【yī】字之择,片语之【zhī】炼【liàn】,写者的倾向自然【rán】就在其【qí】中,也就引导着读者看向【xiàng】他心中的历史【shǐ】图景。

读者可以只看文【wén】章【zhāng】好坏【huài】,管你历史还是小说。作者心中,不能没有原则【zé】。蝙蝠似【sì】禽【qín】似兽【shòu】,但生【shēng】物学上总会给【gěi】它个定性。如果你来问【wèn】我【wǒ】,我会说,我写【xiě】的还是历【lì】史【shǐ】,只不【bú】过“用【yòng】小说法,而以记史”。

《说史记》诸篇的叙事者大都【dōu】是伪托【tuō】的【de】,但不等于书【shū】里的【de】细节是编造的,可【kě】是我也不敢【gǎn】说【shuō】每【měi】一个细节都经得起严格的【de】推敲。我给【gěi】自己【jǐ】定的原【yuán】则【zé】大抵是:不编【biān】情节,对话和场景【jǐng】可以想象,但【dàn】事件与情节必须有史料记述。《觉醒年代》的编【biān】剧【jù】说【shuō】“大事不虚,小事不拘【jū】”,我写的历史,跟这【zhè】部剧还【hái】是不太【tài】一样,小事我也【yě】拘,但是现场的氛围,确实【shí】只能依靠想象。

其实要分清叙事者是否伪托,非常容【róng】易,如果实有其人【rén】,他【tā】会有实在的姓名与身份,否则叙【xù】事者只【zhī】是【shì】一个功能【néng】性的符号,代表着一种【zhǒng】视角,亲【qīn】历者、旁观者、听闻者……我想追寻的并非【fēi】清晰的历史阐述,而【ér】恰恰是混【hún】沌【dùn】难言【yán】的历【lì】史现场感,每个人都像瞎子摸【mō】象,只了解一部【bù】分事实——即使我【wǒ】们这【zhè】些后世的【de】人,又何尝知【zhī】晓全部信【xìn】息?所【suǒ】以这些篇什【shí】的目标【biāo】,就是【shì】将近代史这个庞【páng】然大物放在一具单筒望【wàng】远镜里观察【chá】,求【qiú】其细不求【qiú】其宏。

出于这个目的,我选择的【de】叙事【shì】者,往【wǎng】往会是一【yī】些小人物,门【mén】房【fáng】、丫鬟、学徒、闲人……最【zuì】好【hǎo】用的,还是职在录事的记者。为【wéi】了追寻鲜【xiān】活【huó】的历史场景【jǐng】,我不惮于在【zài】想象【xiàng】中化身穿越者,用这种另类【lèi】的方式贴近历史,再贴【tiē】近一【yī】点。